第3782章 湮没之于月陨 (二百八十二)
下午三时，同一个礼堂的舞台上。
工作人员花了将近十分钟才布置好一切，因为伊莱恩这次的要求相当过分。
他提出这么离谱的要求，竞赛委员会还能答应下来，容忍下伊莱恩的任性，得多亏达尔文大人从中斡旋。
那舞台上并排放置着四张桌子，每个桌子前都有专用的金属支架，把长笛、小提琴、大提琴、弦琴固定好，两把提琴的琴弓也被另一个支架固定好。
所有乐器都处于一靠近碰到乐器，随时可以开始演奏的状态，非常方便。
而这四张桌子的背后，是一架钢琴，同样是处于一屁.股坐下去就随时可以开始演奏的状态。
搞得如此隆重，难道伊莱恩打算请另外四个人和他一起上场演奏，来一场世纪的大合奏吗？
非也。包括钢琴在内的这五件乐器，全都由伊莱恩一个人使用。他有一个前所未有的疯狂的想法，他想一个人同时演奏五种乐器，用这五种乐器来完成他的这场演出，完成[永生之华]。
那是非常疯狂的想法，一般也是音乐界的外行人才会有的主意。正常的演奏家光是演奏好手上那区区一把乐器就已经是极限，哪有余力在同一场演奏里兼顾其他乐器。
但伊莱恩这个疯子就是想要挑战极限，想要化不可能为可能，让自己化身成＂一人乐团＂。
因为，光靠单一的一种乐器，他认为无法把阿玛兰斯的音乐精髓[永生之华]体现出来。
那不仅是音乐，它也是一种超越宇宙极限的大智慧，是博大精深的、包罗万象的，正常来说甚至用庞大的交响乐团，用上千人同时演奏，都不一定能把它的精髓体现出来。
但伊莱恩又能追求什么呢？他能做的只是把一切做到最好，拿出自己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去打动人，去给兰斯老爷爷献上至高的饯别礼。
确实，他现在不做这件事，以后可能就永远没有机会去做了。并不是每一次都能找到这样正式的场合去进行这样疯狂的演奏的，也很难凑齐这样苛刻的条件，在大众之前演奏这曲子。
委员会特意让伊莱恩最后一个上场演奏，在他上场之前还得布置这个舞台好久。他在后台就能感觉到工作人员们背影里隐约涌现的那份怒气。
不管怎样，轮到他上台了。白狮人少年默默地走上舞台，走的过程中还特意扫视了一下礼堂。他能远远看到坐在后排观众席里的兰斯老爷爷，老爷爷身旁是贝利和小西里奥，两个小鬼在朝伊莱恩挥手。伊菲图斯等人也坐在老爷爷旁边，罗丹自然也在场，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微微一笑，站在舞台正中央那四张桌子之前，对台下的听众们鞠了一躬：＂感、感谢各位的包容。
那、那么，请听我的演奏吧，C大调第零协奏曲，阿玛兰斯远古始源祭曲：
——《万籁之音（Voice of All）》。＂
演奏开始了，但伊莱恩还没有真正动手演奏，就先用造物术投影出亚特兰提斯的神器，黄金三叉戟。
在这个黄金乡里，造物术制造黄金和制造其他物质没有差别，而且黄金更加稳定。他专门制造这个黄金三叉戟，把金光闪闪的它笔直地放置在舞台后方一个专属的水晶架子上固定好，然后才飞奔过去开始演奏。
长笛被吹奏起来，这就是《万籁之音》的第一节，《芳华大地》。
如同春天的气息吹遍绿野，抒情的、柔和而悠扬的笛声在整个空间中扬起，回荡，产生出无尽的回音。
光靠长笛是做不到这一点的，但现场有一把万能的音叉，也就是亚特兰提斯的黄金三叉戟。音叉也是一种乐器，或者说，辅助演奏用的器具。它通过吸收周围的乐音而产生共振，把周围的空间染以更加浑厚的、耐人寻味的回响。
那回响又和伊莱恩原本的演奏相互应和，一主一附，一唱一和，无形的回音与有形的演奏配合得天衣无缝。
他仅用一支长笛和一根音叉，就展现出了绿茵原野那种生机勃勃的意象。风吹拂过大地时产生声音，一草一木在和风吹拂之下发出的沙沙声，那延绵数万里，持续不断地，悠扬地鸣响着的林间清音，就是阿玛兰斯的远古记忆，一个被绿色环绕着的、美丽富饶的星球的初始记忆。
伊莱恩一手放开长笛（长笛有支架固定，不会被直接扔掉），用肉眼无法看见的速度转身奔去弹钢琴，让演奏突入《万籁之音》的第二节：《雨季》。
他的速度是如此之快，再加上音叉的回响尚未完结，音乐瞬间就衔接上了。
细雨飘洒，自那天空坠落。那是滋润大地的恩泽，也是神明慈悲的泪滴。细雨滋润万物，它是如此的温柔，如此的慷慨。它以万物为乐器，敲打着地面，敲打着叶子与枝条，敲打着天空与云朵，敲打着江河湖泊，发出无数细碎的、延绵不断的响声，这便是最初的音乐，大自然之声。
然而那雨不仅是温柔的，它也有它狂暴愤怒的一面。狂风暴雨逐渐掀起，阿玛兰斯的雨季可以相当凶残。那暴风雨席卷了这片天地，草木都在风雨中瑟缩，每一寸空间都充满紧张的气息。
风雨之后，是阳光。
如同所有的灾难最终都会过去，阿玛兰斯的雨季也会有放晴的一天。伊莱恩转身移动到那巨型竖琴之前，在雨季的回音还没有散尽之前，先一步弹奏起竖琴，把演奏无缝衔接起来。
这就是《万籁之音》第三节：《晴空》。
天空是澄澈透明的，阳光是明媚温暖的。倾盘大雨过后，整个天空没有半片云朵，那灿烂的阳光就毫无保留地遍洒大地。竖琴那悠扬延绵的声音，很好地把太阳光带来的温暖、那种懒洋洋的感觉表现出来。
在澄澈蓝色的天空下，万物在金色的光辉下闪耀。一草一木的枝叶上都悬挂着晶莹珠露，那是雨季留下的馈赠。这些剔透的水珠在阳光之下闪耀出虹色的光彩，千变万化，映照万物，衍生万象。伊莱恩用无数个细碎短促的弹奏把这些晶莹的水珠的质感表现出来，它们如同真实存在那样清晰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
白狮人少年一转身，又瞬移到旁边的小提琴前，拉奏起来。《万籁之音》进入第四节——《长夜》。
与日光之下的灿烂辉煌有所不同，夜是宁静的、空灵悠远的。它给予万物思考的时间，休整的时间，让一切在这片冥暗中增长灵智，反思自身的不足。
这片长夜是黑暗孤独的，但它不完全黑暗孤独。
星光在天空中无尽地闪烁，千亿星耀平等地注视着地上众生。
那些来自数亿、数兆万年前，远古的星光，经历了无尽遥远的旅程，终于抵达此处。这些遥远的星光来自比阿玛兰斯更加古老的星球，它们捎来来自那些远古星球的问候，它们细诉着来自那些遥远世界的故事。
然后，就和地球人一样，阿玛兰斯人也试图去解读这些星辉。他们试着给这片星空上的每一颗星星，每一个星座，编造一个个独特的故事。
星河的故事，神明的故事，浪漫的故事。
他们把夜的神秘和瑰丽，用故事装点得更加有声有色，凄美动人。
在宁静的夜里，他们的长者把这些故事传达给他们的孩子，哄孩子们入睡。
无数个同样宁静的夜里，他们的孩子又把同样的故事传述给孩子的孩子。
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他们不仅把故事传诵，还把故事不断改编，完善，让它成为更加动人的史诗。
虽然这些故事都是虚构，其中蕴含的那份浪漫却真实不虚。它是阿玛兰斯人运用自己有限的想象力，掺入了深厚的情感，酿造出的无限美好。
伊莱恩转身抽离他演奏中的小提琴，瞬间拉奏起大提琴。而《万籁之音》也进入了第五节——《星光》。
所以是的。阿玛兰斯是个衰落的古老文明。他们的生活过于安逸，星球过于富饶，历史上几乎没有战争，只有一些小打小闹。这同时也限制了阿玛兰斯的科技发展，这个文明从兴起到衰落，一直未能冲出宇宙，实现超光速航行，以及宇宙殖民。
阿玛兰斯人从未触及过那片遥远的星空，他们只是抬头仰望，持续了亿亿兆兆个世代。
所求之物而不得，却无法阻止他们无尽的渴望。因此他们遐想联翩，为那片星空编造出无尽多的故事……以及音乐。
阿玛兰斯用音乐去诉说对宇宙星空的向往，用音乐去模仿那片无尽的星空，然后用音乐去感悟宇宙的真理。
把万事万物化作一个个的符号，投入到演算之中，然后用音乐演绎出来，推导出结果，靠这个结果窥探真理。
如果失败的话就重复，再重复，重复个千千万万次，亿亿兆兆次，直到他们窥探到宇宙真理的凤毛麟角为止。
这，就是[永生之华]的真实——通过不断地演绎和重构筑，通过不断地实验和修正，让音乐模拟宇宙的声音，最终逼近真理的彼岸。
这就是阿玛兰斯的音乐精髓，用音乐来描述整个宇宙的森罗万象，通过演奏来理解那森罗万象，最终大彻大悟的过程。
天地宇宙，浩瀚无尽；
生命无常，沧海一粟。
他们领悟到了宇宙的伟大，也领悟到了自身的渺小，然后将一切反转。
伊莱恩放开演奏中的小提琴，重新瞬移回去弹奏钢琴，让演奏进入最终阶段——《万籁之音》的第六节：《不调之花》。
最初的声音是渺小的，如同砂砾洒落地面的余音，如同花朵绽放的微响。
那渺小的声音逐渐放大，最终变得激烈而绚丽，盛况空前。
如同万华镜一样，从最简单的物事中映照出万物，从一变成无限。成千上万个音符在瞬间响起，每一个都是最初那个音符的回音和变体，每一个都有着同一个本源。
一即使全，全即是一。
人是渺小的，也是伟大的。他们在这个无限广阔的宇宙中微不足道，他们也同样是世界的中心，万物都通过他们的眼睛映照出来。
没有观察者，世界便无法成型。
每一个人眼中都有一个新的世界，仅属于他们自己的世界，宇宙，境界。
三千大千世界，由此而生。
诞自虚空，演尽繁华。
每一个人都是世界的创造者，哪怕他们自己并不知晓。
我们在一粒沙中看到整个世界；
我们在一朵花中窥见整个天堂。
渺小的我们在手心里握住无限；
短暂的我们在刹那间拥有永恒。
伊莱恩用接近光的速度弹奏着钢琴，那钢琴在着火，在冒烟，勉勉强强地，却还是正常地发挥着它的机能。想要把森罗万象的声音全部展现出来，就是这么困难；
伊莱恩用近乎静止的速度弹奏钢琴，时间仿佛不会流逝，一切都僵停在那区区的万分之一秒。当整个宇宙都停止转动，想展现出世界的一切其实是那么的容易——森罗万象都只源于那花蕾绽放的声音。
一即使全，全即是一。
我们是这个宇宙的一个零件，又是它的全部。
我们是宇宙之心的一个小小的杂音，又是整个宇宙之心的代名词。
大与小无分彼此，我们与整个宇宙本是一体。
整个宇宙是一条无限延伸、首尾相接的巨大弦线。
而我们只是这条弦上一个小小的曲线，一道无序的涟漪，无论身处波峰还是波谷。
只有意识到自己是这个巨大弦线上一个小小涟漪之人，才有可能从这条弦线上脱离，超脱于弦线之外。
超脱于弦线之外的人，才必将触及到，才有资格领略到——
——那[弦外之理]。
以宇宙之外的第三者回首凝视那个宇宙，并窥见到真理之人，就是[超越者]。
＂喂！看那家伙！＂在台下听着伊莱恩演奏的罗丹，因为过于吃惊而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惊呼。
而兰斯老爷爷则面露微笑，他知道伊莱恩完全领悟到了阿玛兰斯的音乐精髓，[永生之华]。
白狮人少年的外观在变动着，他的头发（狮鬃毛）在发光，他的双眼也在发光。那光芒无一例外都是冰蓝色的，是从超越者们身上发出的，来自深渊最深处的，特有的光芒——
——莱斯福特放射光。
身在此时此地的伊莱恩，其意识却到达了[弦外之理]，到达了那真理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