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秋明吸了吸鼻子,擦干眼角的泪水,看向了楼梯尽头的那扇门,那扇镶嵌在“天花板”上的欲门出口。
“黎愔……”
安秋明咬了咬牙,似是给自己打气一般,朝着上方踏出了第一步。
“轰隆隆!”
一股扭曲空间的重压,直贯安秋明全身。
“扑通!”
猝不及防下,安秋明重重跪了下来,一声清脆的骨裂声中,却见膝盖已经跪碎了身下的木梯,迸溅的血迹更是顺着老旧木头的印记一点点流淌下去。
安秋明惊怒地看向两边的木梯扶手,却见扶手甚至出现了一种诡异的弯折,是那重压的缘故。
“这是……要阻止我吗?”安秋明两只手握着扶手,强撑着身体一点点站了起来。
这股重压让他晕眩,更是让他在恍惚中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是……是鹤发童颜的擎藏道长。
擎藏道长就站在欲门口,拂尘轻挥中玩味一笑,戏谑之言看似轻挑,实则满满讥讽:
“小娃娃,当初选中你,本就是觉得你没有任何指望可以达成茶楼主人的要求。”
“如今……嘿嘿,你的同伴牺牲自己,可你却连楼梯本身的压迫都承受不住。”
“我也不妨告诉你,每一道阶梯,都是一道你记忆当中的七情所凝聚,也就是你的回忆。”
“你的七情越重,回忆越深,你就越走不上来。”
“可是怎么办呢?”
“走不上来,那就只能死在这里,死在这里,那就浪费了你同伴的呕心沥血啊!”
“啧啧啧……”
擎藏道长的讥讽就如同尖刀,字字句句刺的安秋明心痛无比。
感性上,他现在几乎是要发疯般的冲下楼,然后和那些诡异生物同归于尽。
理智上,他却不得不思考擎藏道长的话,思考在黎愔气空力尽之前如何才能够走上楼梯。
他擦了擦嘴角的鲜血,死死盯着这条满目风霜的古朴楼梯,这里面……都是自己的回忆吗?
所以,要爬到顶峰,就必须忘记一切回忆?
不,不是忘记。
而是……想到那些过往之事时,可以不起心不动念?
可若是如此,岂不是和没有情感的机器一样了。
不死心的安秋明强撑着站了起来,他死死盯着尽头处的擎藏道长,咬着牙继续攀登。
“啪!”
艰难的一阶,脑海中出现了从前和黎愔刚刚认识的画面。
那时候,黎愔还有些忧郁,更是有种无法形容的落寞和颓丧。
后来他才知道,那段时间正是黎愔背后家族迅速衰败的时候。
隐隐沉浸在那片回忆中的安秋明,在看到站在门口询问房租的黎愔时,突然浑身一颤的清醒了过来,更是因冷汗而湿透全身。
不行,不能停下!
安秋明再度踏出一步。
一股异样的感觉突然笼罩心头。
当他再次回忆起第一次看到黎愔的画面时,内心的那种感慨,似乎……戛然而止了?
对,没有感觉了。
虽然还记得画面,但是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这种变化,让安秋明感觉恐惧,他双手一颤,几乎是本能的想要放弃。
“哦?这就要放弃了吗?”擎藏道长哈哈一笑:“我就知道嘛!”
“说起来,胡文俊这个富婆虽然什么都好,可唯独眼光太差,识人不清。否则也不会纵容她那师妹为恶多年也无法解决。”
“至于你嘛……亏你还是个说书人。”
“说书说书,这种自古流传下来的天桥手艺。”
“要说书,就得理解人物,但不能共情人物。换句话说,说书人说的是别人家的故事,说的是别人家的人生,若共情太过,这书……如何还说的下去?”
“就像你现在,沉溺在欲门当中不胜其扰,可怜可叹哦……”
安秋明没有理会对方的话,而是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咬着牙继续向上攀登。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有了力气,但最开始的那股重压……似乎在开始减弱。
或者说,是自己对这层重压的诅咒抗性在变强。
这让安秋明开始变得欣喜。
既然事情已成定局,自己更加不能辜负黎愔的期待。
自己必须……必须……必须?
安秋明的脸色突然变了。
他愣在原地仿佛在思考着什么,脸色也越来越难看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安秋明失神般喃喃自语:“我明明知道,这一切是建立在黎愔牺牲的基础上,可我为什么对他的牺牲,再也没有半点……没有半点悲伤?”
他一个哆嗦,看向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了一半的楼梯,明白了过来。
是了。
自己每走一个楼梯,记忆中的一部分情感就会缺失。
所以,自己如今回忆起黎愔的时候,已经没有很大的感情波动。
这就是……这就是舍弃欲念?舍弃七情?这就是茶楼主人所需要的传人的最终状态吗?
“不……怎么可以这样!”安秋明失神喃喃道:“难道要让我对黎愔的付出没有任何的感念?让我对黎愔的牺牲没有半点波澜?不……这不是人!这不是人!”
安秋明痛苦嘶吼着,一双眼死死盯着前方的擎藏道长。
“茶楼要选的,本来就不是人。”擎藏道长双手一摊,嘿嘿一笑:“道教讲斩三尸,也就是贪嗔痴。”
“瞧瞧你现在的自己,可不就是……痴迷、痴念、痴心于不必要的欲念之中?”
“七情六欲皆是毒药。”
“你是说书人,碰不得!”
“你是茶楼的继承者,碰不得!”
“哪怕是为了让同伴的牺牲不要白费,你也……同样碰不得!”
声声“碰不得”,如同道道惊雷,仿佛不断诉说着走完楼梯的正确性。
可越是如此,安秋明就越觉得眼前似乎有一层隐晦的薄膜,这层薄膜阻碍着他想通最后一步。
可不论那是什么,都不应该是冷漠的应对黎愔牺牲的一切。
那是否定了黎愔的价值,也是否定了和黎愔的友情,更是否定了黎愔这个人本身。
“不……不……”安秋明本能的后退了一步,怒视着擎藏道长,梗着脖子嘶吼道:“不是的!你说的完全是错的!你在否定人性!”
擎藏道长也不生气,笑容更是越发灿烂:
“是吗?”
“可是……说书人就是要看透世情,将自己身处于独立的视角,才能无悲无喜地说出别人家的故事。”
“这里是茶楼,是说书的茶楼,自然……”
话音未落,安秋明却突然如遭雷击,身子一僵。
他甚至已经忽视了擎藏道长后面说的话,满脑子都在重复前面的一个词——看透世情。
看透?
为什么要看透?
安秋明攥紧了双拳,瞳孔微微震颤中,呼吸也开始急促了起来。他抓住了其中的关窍,嘶声大吼:
“不……不对!”
“我为什么要看透世情?”
“对,我是说书人!我一切的根源诅咒,都是来自于说书这个古老的行当!”
“可是……如果不能共情,又何谈用言语让他人对你说的书产生共鸣?”
“没有共鸣,就没有熟客,那还算什么说书人!”
“你在骗我!”
“你在欺骗我!”
“这条楼梯是真的,但是那扇门……那扇门是假的!”
“是假的!”
“如果我真的走了上去,就是着了你的道,成了被你夺舍的分身之一!”
擎藏道长忍不住鼓起掌来,笑嘻嘻地说道:
“嗯嗯嗯,真是有趣的推断。但是……然后呢?”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你现在根本找不到这条楼梯的正确大门。”
“找不到,你就只能耗在这里,然后一点点等着你的同伴诡异复苏、气空力尽之后惨死于此。”
“毕竟你又没能完全驾驭这座茶楼,也做不了什么。”
“最终,你一无是处,还是会成为被我夺舍的傀儡。”
诛心之言,却没有再让安秋明迷茫。
当那层“薄膜”被撕开一个缺口后,安秋明的眼神越来越清醒,迷茫、恐惧、敬畏,正逐渐从他的眼神里散去。
“不,我已经有了办法!”
安秋明抬头直视着擎藏道长,一只手重重握住了扶梯。
然后……他竟是用自己的身体,尝试着吞噬扶梯上的诅咒。
而这一次,诅咒没有给他带来痛苦,而是海量的开始注入其全身。
安秋明一字一顿,反抗着擎藏道长的戏谑和嘲讽,也说出了自己的决心:
“当初,我的一滴眼泪打开了茶楼的七情之门。”
“如今……也无需关上!”
“你说的对,如果我不能驾驭茶楼,我永远都是棋子!”
“我是主人!是茶楼的主人!”
“既然茶楼的七情之门是由我而开,那从一开始,茶楼就是我的!”
“你们抢不走我的身体,更抢不走茶楼,也别想抢走我的同伴!”
最后的咆哮声里,偌大的欲门世界开始颤抖、崩碎,而这条看似艰难的木梯,也逐渐化作诅咒的根源融入安秋明体内。
飘浮于半空的擎藏道长顿时哈哈大笑了起来:
“妙极!”
“妙极!”
“来来来!就差这最后一步!”
“让我看看,你是否……完全悟透!”
话音落,擎藏道长竟是身子一旋,朝着安秋明直冲了过去。
而此刻的安秋明,双目之中七色光芒流转之际,诡舌、诡茶碗、诡扇同时回归。
安秋明深吸口气,自身、诡舌、诡茶碗、诡扇同时共鸣,更是使得整个茶楼空间为之一静。
“启。”
“否极泰来,五福俱全!”
刹那,诡扇一开,素白的扇面上出现一个烫金色的大字——准。
安秋明挥舞诡扇,扇出一道金色的暴风,不单单将擎藏道长分身瞬间吹跑,更是让整个茶楼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