谯城之会后,一行人便各自散去。
许柳、桓抚等人潜回吴地。
其实也不算潜行了,人家就是大摇大摆回去的,向东绕行一下,走自家防区就是了。
令人称奇的是,殷乂居然没去洛阳,而是跟着桓抚走了。
邵珪继续回左国苑。三四月份牧草返青之后,北上平城公干一段时间。
邵璠则回洛阳,继续执掌大理寺以及调教他钟爱的“酷吏团队”。
桓温先回了趟龙亢老宅,复至颍川,拜会庾亮。
庾亮正蹲在鄢陵老宅之中,每日闲得蛋疼,得知有客拜访,还是故人之子喜不自胜。
不过,居丧期间,你若是大办酒席、听乐赏舞,传出去之后肯定不美。
而且,理论上来说也不能接待客人,只不过这条不是很严格。
但庾亮还是很注意。
二月十五,入夜之后,他派人将桓温请到了居丧住的草棚之内,前汲郡太守庾怿、洛阳令庾冰、大将军府仓曹令史庾条、梁县尉庾翼四人皆在。
庾琛薨后,庾家五人众被“一锅端”,通通回家居丧,损失惨重。
五人之中,最大的庾亮已经四十了,最小的庾翼才二十四岁。
因庾琛薨逝还不满一年兄弟五人都住在草棚之内,生活简朴,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
当然,你也可以不这么做。
这是魏晋!
不在丧期做点出格的事情,展现狂放不羁的态度,算什么士人?
不过庾亮终究是居父丧,不是叔父、叔母丧——亲叔父、伯父丧需服十四个月,叔母、伯母只需一个“小功”,即五个月。
叔父丧、伯父丧可以有变通的办法,甚至可以丧中“拜时”成婚,即不举办婚礼,拜舅姑即可,这是朝廷与士人之间的“默契”,毕竟有些“良缘”实在太难得了,急于嫁娶,没办法。
另外,亲爹死了,服丧三年,叔父、伯父再死,服丧十四个月,还有母亲、叔母、伯母接踵而至,运气差的真的吃不消,所以一般只有父丧、母丧严格执行,其他都可以变通——但这也是有争议的,你要做好被人攻讦的思想准备。
庾亮兄弟是一点变通的办法都没有,只能在家“清心寡欲”,“静心哀思”。
桓温的到来,倒是让他死水一滩的生活起了点波澜。
“君可有表字?”庾亮睁着一双夜猫子般亮晶晶的大眼,直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白天睡得太多了,晚上睡不着。
四兄弟坐在昏黄的油灯下,默默打量着他。
“渡江前家父为我取字曰‘元子’。”桓温说道。
“茂伦真是图省事。”庾亮笑道:“一别经年,他在建邺可好?”
桓温是长子,可不就是元子么?
“不太好,甚是想念明公。”桓温说道。
“哦?既如此,当年我劝他留下来,为何不愿?”庾亮问道。
“既已入镇东幕府岂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桓温说道:“便如明公侍奉陛下至今,未曾改易一般。”
庾亮笑了笑,揭过了这个话题,又问道:“元子你欲从军?”
“正是。还望明公成全。”桓温起身一拜,恳切道。
“元子,汝经学传家,为何想做武人呢?”庾亮有些不解:“北地虽然风气有异,但你要说兵家子地位比士人高,那也是骗人的。你入了兵家,你子孙可就要被人戏称‘将种’了。”
司马炎没打过仗,不一样被自己妃子称为“将种”?一旦入了此门,三代之内难以洗脱,庾亮是要桓温好好考虑——自小习练武艺没什么,可以称为君子六艺,但从军打仗就是另一回事了。
“天下尚未归于一统,武人有建功立业之机,不得不剑走偏锋。”桓温说道。
此话一出,庾亮算是有点了解桓温的性情了。
经学世家出身的子弟,在如今的风气下投身军旅,不可谓代价不大,不可谓不是一场豪赌。
“元子这么说,是觉得以文官入仕没什么机会了?”庾亮淡淡说道。
“一步慢,步步慢。”桓温说道。
庾亮暗道你是多看不起我。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桓温说的话有一定道理。
作为一派势力的领袖,最忌讳赏罚不公。桓温若寸功未立,如何提拔呢?
对这个天下来说,文臣立功的机会已经很少了,桓温想从军也不是不可以理解。更何况,桓彝书信里提到,元子性喜动,从小喜欢读豪侠志士传略,不是当文臣的料。
“你要想从军也不是不可以。”想通了之后,庾亮也不再强求,但又忍不住问道:“可曾读过兵书?”
“自小通读。”
“带过兵吗?”
“带过自家庄客操练?”
“多少人?”
“千余人。”
庾亮叹了口气。只有带兵一千的经验,还没上阵打过仗。
说难听点,他在广成泽当“典狱长”的时候,最多时都指挥过几千人,更别说他去徐州之后,组织过更大规模的战争——胜负结果先不论,至少庾亮也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战争经验算得上丰富。
“可曾研习过今上历次大战?”庾亮问道。
“有所耳闻。”
“可知河阳筑城之战?”
“略知一二。”
“此战换你来打,怎么打?”
“持重而行,能胜则打,不能胜则保全实力为上。”桓温沉吟片刻,说道。
“那要打到什么时候?”庾亮忍不住问道。
“明公难道不知此仗精髓在于提振威望?”桓温不服,少年意气上来,侃侃而谈:“打赢了自无二话。若战败,则威望大损,异日行禅代之事,恐有为难之处。”
庾亮听了有些失望,道:“我固非良将,但总觉得你缺少一种气度。”
桓温疑惑地看过去。
“说不清。”庾亮摇头道:“遮马堤之战那个雷雨夜,天子亲率精兵渡河北上,喊出‘拔匈奴之地,置之中华’,这种事我觉得你做不到。你想得太多,便会患得患失,反而不容易打赢。”
“气度……”桓温仔细咀嚼着这个词。
他才十七岁,纵熟读兵书,却也难以理解这两个字。
见桓温还能听得进去,庾亮笑了,说道:“当大将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元子,不如你去度田吧,陛下对此大为光火,一大批人要丢官去职,你到田曹领个小官,度一县之田,倒也不是不能安排。”
“仆还是想从军,望明公成全。”桓温坚持道。
“罢了,不勉强你。”庾亮叹了口气,道:“我写一封信你带去秦州,面见温泰真,请他安排吧。天子要西巡了,或有机会。”
“可是要攻伐凉州?”桓温问道。
“或许还有杨难敌。”庾亮说道:“也别问东问西了,你才十七岁,要学的多着呢。”
庾亮想起了自己十七岁时被天子“支配”、“捶打”的恐惧,当时觉得苦,现在只会会心一笑。
他和天子的情分,哪是外人能理解的?我闯再大的祸,天子都会原谅我……
又说了一会话后,桓温被带到农庄歇宿。
庾亮则看向几个兄弟,问道:“桓茂伦之子,如何?”
“才十七岁,哪看得出来。”庾怿摇头道:“此人有招揽的必要么?”
“故人之子,照拂一下罢了。”庾亮说道。
他确实没对桓温多重视,只不过看在桓彝的面子上,抽出时间亲自见个面,考较、指点一番罢了。
“兄长,桓元子还是可以一用的。”庾冰说道:“今汝颍士人,文臣多而武将少。桓元子出身经学世家,才学自然是不差的,又愿意当兵家子,颇为少见。若将来立了战功,还可转文臣,为兄长臂助。”
“那还不如让他投奔秦王府,当个小吏。”庾条说道。
“他来晚了,没合适的官位了。”庾翼道:“若有了战功,再转秦王府,或许更妥当。秦王食邑在扶风,需得有人帮他收取租赋。当地胡人众多,不容易啊。”
庾亮突然站起身,有些烦躁。
虽然说出去有点不孝,但他被困在这个小草庐内,自觉非常憋屈。
别人都在大展拳脚,他只能在一旁看着,久而久之,真不是什么好事。
还要一年多才能“出狱”!急!
如果不是怕人非议,他这会都想请求起复了,唉。
“天子何日起行?”他看向庾怿,问道。
庾怿负责对外联络——当然是私下里——与朝中很多人有接触,此时回道:“也就半月之内了。”
“这么快?”
“上郡、冯翊又有叛乱。”庾怿说道:“侯飞虎已率义从、落雁二军过蒲津关了,为此事,天子决意提前西巡。”
“巡”的核心是宣示天威,其中自然包括镇压叛乱。
“何人留守洛阳?”
“应是陈有根了。”
“张硕呢?”
“这便是奇怪之处了。”庾怿说道:“张硕竟然率军南下了。”
庾亮一怔。
他感觉自己被封锁消息了,肯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说不得,便是去年年底朝中重臣商议拉拢祖约之事了。
想到这里,庾亮便有些怅然,都忘掉我了吗?
“我要写封信,二弟,你遣人送至秦王府。”庾亮坐了回去,不甘心地说道。
“写什么?”庾怿下意识问道。
“此番西巡,陛下或至扶风,大军威压之下,可从速清丈食邑田亩、户口。”庾亮说道:“这事若能办好,好处享用不尽。”
(本章完)